《元日》剧照
2016年年初,动画短片《中国唱诗班》的第一篇《元日》悄悄地上了网。不少人感慨,看了这部片子才知道什么叫“充街塞陌,聚戏朋游。鸣鼓聒天,燎炬照地”。开篇一颗炮竹,炸出了尘封已久的年味,把人们带回了活生生的四百年前。街巷相闻,妇孺老幼,乐行其中。
交年之际,姊妹篇《相思》的第一集再次火爆全网。视频甫一上线,点击率即刻暴增,半日百万,十天破亿。
团队
新人新意,把“政治任务”做成了国民焦点
要说到这部动画的来由,还不得不回到这一系列故事的发生地——上海嘉定。
南宋嘉定十年(1218年)十二月初九,始立嘉定县。这意味着到2018年,嘉定将迎来自己的800年华诞。大概七年前,上海作曲家易凤林先生在古代诗词经典中选取了16首,用今人的思维谱成了诗乐歌曲,一举夺得中国金唱片奖,这个专辑的名字就叫《中国唱诗班》。
作为献礼“上海嘉定八百年”重点文化项目,本地曲家杰出作品的动画自然就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地方政府决定筹拍动画本来就很稀奇,把“政治任务”做成国民焦点更是难以想象。2015年,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在嘉定工作的青年导演林旭坚带着这个项目找到了彭擎政,两人一拍即合,就把古诗词配上了嘉定本地的历史故事,这才促成了这部动画的问世。
彭擎政说,画动画就是一个费工的行当,要沉得下心,耐得住寂寞。二维动画不比三维动画,可以通过绘制人物和场景模型,用虚拟镜头拍摄,二维动画的每一帧几乎都要独立绘制。别看《元日》和《相思》刷屏时制作团队欢欣喜悦,在这之前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大家每天都是紧着眉头伏案创作,重复着枯燥琐碎的事情,灵感来了还要加班加点,方案否了还要推倒重来。
创作动画首先要会观察生活,因为很多场景的画法都要从日常中借鉴。动画团队在北京,讲的却是上海的故事,这就给林旭坚和彭擎政二人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为了让大家更好地拿捏江南的感觉与分寸,团队在嘉定安排了一场实地采风。嘉定孔庙、州桥老街、南水关、安亭方泰,拍照、摄像、画地图,这些嘉定的经典地标留下了动画人的足迹,也最终幻化成动画中的建筑进入了观众的眼帘,《相思》的嘉定味道也浓厚得多了。
彭擎政对采风的一点遗憾在于梅雨。“无边丝雨细如愁”,黄梅时节的连绵阴雨是南方之所以称为南方的特征和理由。可是动画团队在嘉定时不巧赶上盛夏,老天惜雨如油,一周的时间竟是一滴雨也没下,大太阳挂在天上火辣辣的,建筑倒是照得一清二楚,可是南方的那股子柔情却也被太阳给晒没了。“没有办法,阴雨的部分就要靠大家回来脑补了。”这场“人工降雨”是《相思》中的一个技术难关,调整雨的样态就占了动画制作总长三分之一。
彭擎政是团队的灵魂人物,短片的分镜头稿和人物设计都由他来完成。他的分镜头稿不是简单的线条,而是线描的画面组成的一段视频,用来告诉动画师每一个人物的动作和他在场景中的位置究竟是怎样的。这份分镜头稿与最终我们看到的画面比起来,不过是少了声音和颜色,其实一帧帧画面已经连缀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为了减少返工,他在分镜头稿的很多地方都插入了注释:“裙摆要注意沾湿”、“鞋上要画上泥渍”……彭擎政对镜头的关注颇为细心,一条条注释加在画面里,竟比人物的对白字数还多。在众多的电影导演中,他非常欣赏周星驰:“虽然他在片场出了名的严肃,很多人也颇有微词。但是面对艺术创作,作为导演有时候就要狠下心来。”
严格、谨慎,甚至“专制”,这样的彭擎政也有体贴的一面,想方设法为大家“减压”。为了活跃工作氛围,他在公司一排排电脑桌旁装了一个旋转滑梯,从地面直通天花板。谁要是画得烦了,就暂且丢下手头的工作,坐在滑梯上出溜下去,一来可以换换脑子,二来可以丰富小伙伴们的表情包。摔了跟头就跟着大家哈哈一笑,马上就能恢复工作状态。
在这个工作团队中,90后是绝对的主力,彭擎政和另外两个合伙人是公司的老人——仅有的三个85后。工作压力的繁重丝毫没有减损大家对“唱诗班”系列的热爱。虽然这个项目是公益题材,大家做得却也和商业项目一样上心。对这帮人来说,得到什么不是事儿,重要的是他们做了什么。
匠心
一座古塔,穿越八百年考证
既是《相思》,自然离不开原诗的主题:红豆。监制林旭坚说,动画用三种红豆表达了三种意涵。原诗“愿君多采撷”说的相思子有剧毒,暗含着相思之苦;赤豆粥软糯清香,借代孩提时代天真无邪的甜蜜;而海红豆绮丽娇艳,则言说青春烂漫之美。更有细心的观众发现,就连六娘家后门的对联,也随着世殊时异的转换变了三次:“倚案诗书得真趣,开窗花草生远情”是两小无猜,春情乍动;“花落为添疏帘影,柳飞欲伴春燕归”是寒窗苦读,豆蔻年华;“巧借花容添月色,欣逢良夜度春宵”是花烛共剪,连理结发。细细品一品这三副对联,不仅文辞晓畅情意相合,而且工整对仗平仄相谐,每个细节都颇具匠心。
《中国唱诗班》系列的一个亮点,就在于丰富深厚的民俗内涵。说到这里,两位主创都特别感谢顾问徐征伟老师和编剧李夏恩老师,前者是嘉定当地地方博物馆的史志专家,德高望重;后者是科班出身的历史学者,青年有为。两人在建筑场景、道具设置、台词安排上都做了非常详细的考证,翻阅无数资料典籍,才确定了动画片中每一个小小元素的样貌和陈设,这也就是观众所说的“文化感”的由来。比如,《元日》中的祭灶,观众会发现供桌上摆了菱角,这不仅是嘉定的民俗特色,本身也颇具历史典故。而北宋苏轼在《屈到嗜芰论》里就讲了春秋时期楚国屈建按礼法不以菱角祭父的故事;而后面出现的“贺年羹”,更是把明代嘉定四先生之一的唐时生因陋就简招待高徒的典故原原本本地演了一遍。
在人物设计上,彭擎政对于人物的衣着和发型非常考究。“出嫁的小姐和小姑娘就很不一样,比如六姑在小的时候是有刘海的,等到她长大的时候就要把头发全部梳到上边去。”在古代,成年的女孩要“开面”,不光是碎头发,脸上的汗毛也要除去,和“小毛孩子”的阶段彻底说再见。虽然嘉定在古代就是一个文化名城,但是和大都市到底不同,街上走动的行人,市集中的坐贾行商,还有不出闺门的女儿,他们的衣服都是不一样的。“六姑本质上也只是一个三线县城的小家碧玉,不是魔都帝都的大户千金,所以衣服的质地、纹样和装饰都会差别很多。如果把她的身份地位搞错了,画面上呈献给观众的效果也就会大打折扣。”
《元日》当中出现了嘉定一个著名的地标性建筑物,法华塔。这座塔始建于南宋开禧年间,比嘉定建县还早十年,历代以来都是当地著名的宗教建筑和文化圣地,因此一定要在动画中有所体现。彭擎政说,这座塔真的是让大家研究了好久。今天矗立在嘉定的这座法华塔,其实是上世纪90年代重修的样子,而这座塔一直以来就是命途多舛,历史上每个朝代都因为各种原因遭受不同程度的损坏,几乎是“一百年一大修,五十年一小修”。并且每次修缮都会稍微改变法华塔的原有基调和风貌,久而久之,古塔本来的样子面目全非。如果让明代的故事里乱入了一座当代的法华塔,即便专家学者不批评,动画团队也不会答应。“为了把画面拉回明朝,我们跟着徐征伟老师一起翻阅了很多老照片和方史志,发现这座塔各个时期的样子都不一样,追根溯源几个月之后才最终确定下来法华塔的明代面貌。”正是因为这番辛苦,在成片题字隐去后的第一个镜头才显得格外古朴和自然。
国风动画远比常人想象中的难。不是在古街边挂上几串红灯笼、叫卖几笼包子就是中国风了,所有的细节都需要用心地考证和打磨。彭擎政举了一个例子:“比如街上挂的灯笼,我们今天看到的大红灯笼下面都挂着穗子,但其实这是建国以后的产物。古时候的灯笼靠烛火照明,蜡烛从灯笼下面的洞里进出,如果不小心可能会引燃起火,而灯笼本来通体就是纸和木质材料,所以是不可能在下面加装流苏的。”
共鸣
中国情意,在心中的字里行间
《相思》本身就是在讲一个结构不能再简单、情感不能再朴素的故事。它简单到没有第三者插足,朴素到男女主角没有拥抱。这样的剧情究竟有什么本事,能够撩动了听着流行音乐、看着偶像剧长大的年轻人呢?
如果盯着屏幕仔细把动画看过一遍就会发现,在整部动画的对话当中,两个人吐露心迹的表白句数是零。长大后的王初桐和六娘在路上循着声音相见,目聚而不凝视,开口欲言又止,男主睁大了眼睛两腮通红,女主被奶妈扯着袖子用罗扇掩面。因为羞涩和含蓄,多年不见的思念,全都变成了江南下不完的雨滴和豆荚抛不尽的红豆,两个人都把说不出的情愫深深放在了心里。
问题的答案在动画里,功夫可在动画外。“古时候的很多规矩和我们今天都太不一样,比如王初桐在街上看到了六娘,按我们今天的想法,至少要打个招呼。但是在那个时候,青年男女在街上碰面是不可以讲话的。尤其六娘是一个出身更高些的淑女,平时根本不能上街,如果非要出门,一定是奶妈婆子跟着一堆,不能和人说话,更不能轻举妄动。以前的那种价值观虽然在今天有点奇怪,但是仔细一想也是一件很美的事。”
监制林旭坚说,全世界都在讲爱情故事,中国当然也能讲好自己的爱情故事,但中国的爱情故事当然有着自己的叙事方式和表达手法。在《相思》的开篇,红豆展开成一把雨伞,是在暗示故事的结局是分散,街上叫贩香梨预示着两人最终还是要分离,这种方法就是古典小说和诗词中最为常见、也最藏深情的谐音。中国人的情意,不在口上的一言一语,而在心中的字里行间。看这部动画片既要有王维的感慨,温庭筠的细腻,还要有一条看《红楼梦》的心。
“唱诗班”的国画笔触被人们津津乐道,不过这在创作者眼中却不像说起来那样简单。毛笔的笔触非常细腻,电脑绘画很难到位,一个笔画需要经过反复的修正。林旭坚说,整个“唱诗班”系列将持续中国风,呈现出不同面貌、不同年代、不同味道的嘉定故事,让人们看到一个城市各种款式的风花雪月。
虽然很艰难,彭擎政对中国风一直抱着一种执念,打算把中国风路线走下去,并且这个想法由来已久。在大学期间他闲来无事,画了一组《山海经》的插画,今天看来就算是初衷埋下的种子。果然,毕业后创作的动画系列《京剧猫》里面也是满满的中国元素。他说,中国风的偏爱是自己骨子里带了来的,只有真正热爱这门博大精深的文化,才潜下心来靠近她,守护她,发扬她。
妻子的认可和鼓励是彭擎政在工作中一注关键的动力,也是他灵感的源泉。彭擎政的妻子可以说是“唱诗班”系列的第一位观众。当她第一次看到《相思》的时候,也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不少朋友看过《相思》之后,不约而同地觉得女主角六娘眉目之间和彭嫂很像,本来彭擎政自己还没有发觉,经大家一说再这么一看才发现,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他也只好笑一笑,感慨爱妻潜移默化的威力了。
如果说这还算无心之巧,下面这件事可就是有意为之了。在《元日》当中有这样一幕,小男孩和小女孩在街上看花灯,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只老虎灯,小女孩手里提着公鸡灯,在街上跑跑闹闹好不快活。“其实……那是我们两个人的属相,我属老虎,她属鸡……”彭擎政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脸和动画里的王初桐一样胀红。
中国的动漫固然要跟随市场的潮流不断发展,但也要不断在觉醒中发掘自己的内涵。监制“唱诗班”系列的时候,林旭坚让整个团队不断参考台湾导演杨德昌的遗作《追风》,因为在他看来,那才是中国动画的面貌。他说,中国的动画业者都在恳恳努力,但是大家的方向却取舍万殊。拿捏中国的特征,回味中国的味道,似乎当局者迷,越深陷其中就越难道清。
2024-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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