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英剑,现任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文学翻译、英语教育与高等教育研究。曾翻译卡罗尔·欧茨的《大瀑布》、E.L。多克托罗的《创造灵魂的人》、凯特·格伦维尔《神秘的河流》等作品。
说到文学翻译,我想表达三个观点,第一,文学翻译,除了信达雅、除了归化与异化的研究,还是译者与作者的一种精神对话。第二,呼吁对翻译家要宽容。第三,翻译家,要更加注重翻译质量,而不是传递基本的信息。
我想从几个小例子谈起。我在学校时给研究生讲授“世界文学经典:阅读与批评”,主要是用英文来讲授自古希腊以来的世界文学。由于外国语学院开设了英美文学方向的课程,因此,我讲授的内容是除了英美文学之外的世界文学,当然也包括中国文学。
由于课程用英文讲授,但内容又是世界文学,就意味着,这些世界文学作品都是根据不同的语言翻译成了英文。我在用英文讲授的过程中,鼓励研究生与汉语译本做对比。而通过这样的对比,还真发现了一些有趣的问题,或许可以引起我们的重视。
举四个例子。我讲授和探讨了四个作家及其作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鲁迅的《狂人日记》和莫言的小说。
第一个关于翻译的小问题来自《地下室手记》。在英文译本中,我注意到,作品中一个关键词是the sublime and the beautiful(即:崇高与美)。经过与中文译本对比发现,汉译本译为“美与崇高”(2004年译林出版社臧仲伦译本)。从中可以看出,词语的先后次序有所颠倒。我不懂俄语,请懂俄文的研究生查看俄语原文后得出结论,俄语原文与英译本的顺序一致,但原文中的用词,其基本意义和原始意义是“高”、“高度”的意思,延伸出“崇高”也在情理之中。而在汉译本中被翻译为“美与崇高”是因为不同的版本,还是因为“美与崇高”这种语序更符合汉语的表达习惯呢?这一点正是通过世界文学的互译发现的。
第二个例子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在英译本中,男主人公19岁,女主人公13岁。但在汉译本中,男主人公是20岁,女主人公则是14岁,与日语原文里相同。由此推断,英文译者根据的是减去虚岁年龄后的结果,年龄的不同反映出了东西方文化差异的不同。
第三个是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我们都知道,这部小说有一个用古汉语所写的前言。但在英译本中,小说的前言仍然是使用现代语言翻译的,与正文的语言无异。由此,对于鲁迅先生何以在前言使用古文而在正文使用白话文这一点来说,现在的英译本无法传达其中的内涵了,也就是说,这样的翻译,很难体现出鲁迅先生采用古汉语写作前言的意图了。
第四个是美国翻译家葛浩文对于莫言的翻译所引发的争论。2013年4月,在美国普渡大学举行的中美比较文学双边会议上,葛浩文应邀做主旨发言,会议后,我问了葛浩文一个问题,如何看待中国国内对他翻译的评价,比如认为那不是翻译(translate),而是改写(rewrite)。他听了很不悦,给我举了一个例子,说中国作家喜欢用短句,比如:他坐在桌子旁边。他站了起来。他走到门口。葛浩文说,像这样的语言,我只能用英文的表达方式去表达,把它改成一个单句:“他坐在桌子旁边,然后站起来走到了门口。”葛浩文说,如果严格按照中文的语言习惯进行翻译,可能没有美国读者愿意读这样的作品。
上述四个例子,就翻译来说,有言之成理的地方,也有无奈之处。我们知道,翻译中,有误译、节译、编译、转译、改编,在比较文学之中,这些被称为“翻译的创造性叛逆”。但我想说,除了“创造性叛逆”,文学翻译当中,还要勿忘“叛逆的创造性”。
文学翻译不能单纯追求信达雅,文学翻译也不单单只需要讨论翻译理论中所探讨的“异化”与“归化”的问题,文学翻译是个复杂的工程,有时候需要译者主动求变,需要译者根据不同的文化语境,根据具体的语汇与词义及其背后的文化背景,对原文做出必要的调整。而这种必要的调整,对于译者来说,既是其主体性的体现,也是翻译的责任所在,从某种程度上,它是与原作者所进行的一种精神对话。
由此,我想表达第二个观点,就是呼吁读者和评论家对译者要宽容,对译品要宽容。目前的情况是,一旦有翻译家被发现在其翻译作品中出现了错误,就被批得一塌糊涂。处于这样的生态之中,实在不利于翻译家的工作以及新的翻译家的出现。
话说回来,当今世界,翻译家作为媒介的作用在大幅下降,因而公众与读者对于翻译作品的质量有了更高的要求,也在情理之中。因此,我以为,当今翻译家的使命,不是要通过翻译作品告诉读者或者公众原作者究竟写作了什么——这一点,一般懂一点外文的读者大都可以通过不同渠道加以了解,而是要尽最大努力,尽可能完整地将作品的文学艺术特性呈现给读者。对此,翻译家需要转变观念,对文学翻译有清晰的认识,对译作精雕细琢,注重翻译品质。
2024-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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